第1章
大昭二十三年夏,一连晴了五六日的天降下燎燎灼热,御园曲径深幽也挡不住扑面袭来的热流。
幼僖带着侍女穿过幽径,行过九曲回廊,来到勤政殿外,还未走近已听得殿内传出来的震怒之声。
守殿的侍卫遥遥见到回廊处一身鹅黄宫缎的女子款款走来,身形一动,上前合手一揖:“见过世安郡主。”
幼僖抬手示意免礼,殿内的叱骂声还在源源不断的响起,在景文帝的责骂声中,一句“贪功冒进”的斥责轻飘飘从殿内传出,在幼僖脑海中轰然炸开。
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十年前,前线传来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,往阎府传话的侍卫说,阎大将军贪功冒进落入敌军圈套,大将军父子连同三万士兵全军覆没,无一人生还。
此事至今不能叫她释怀,父亲征战沙场多年,十战九胜,又怎会因为贪功而莽撞出兵,此事必有内情,她绝不信。
“郡主?世安郡主!”守殿侍卫见幼僖脸色难看,怔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,遂接连唤了两声。
幼僖蓦然回神,才惊觉手心里已不知不觉出了汗,艳阳高照的天仍觉如坠冰窟,浑身阴冷难耐。
勉强吐纳几口气,将深埋心头的疑窦再次狠狠压下,故作若无其事般探头朝里望了一眼,轻声问:“今日殿中可是召见了什么官员?”
那侍卫沉默一瞬,合手再一揖:“回郡主的话,陛下一早就传了刑部的三位大人进宫,不知为了何事大发雷霆。”再一顿,和言道,“郡主若有事,不妨晚些时候再来。”
此话中有深意,估计是出了事,否则景文帝不会如此震怒。
幼僖默了默,正想着去偏殿稍待,冷不防殿内传来沉沉一声:“谁在外面?”
幼僖心下一惊,想是刚才和侍卫说话,不料怎么的竟叫景文帝听见了。眼下雷霆震怒,若是贸然进入,怕是多少得殃及池鱼。
恰在此时,陛下近身心腹梁全忽然行了出来,紧蹙的眉头在见到门外之人时倏地舒展开来,疾步上前,恭敬见了一礼:“原来是郡主来了。”
近侍梁全任内侍省总管,在景文帝身边服侍已二十年有余,深受其信任。
幼僖是十年前才被接入宫中,彼时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,十年间一直养在太后身边,往日待人和气,在宫中一直富有美名。因着太后的关系倒是常来朝阳殿,与内侍梁全也十分相熟。
幼僖浅笑颔首:“陛下既有政务要忙,我便先去偏殿候着,待陛下忙完政务再来也不迟。”
幼僖折身就要走,梁全小步上前将她拦下,扯着笑道:“郡主不必去偏殿候着了,陛下传见。”
幼僖倒吸一口凉气,她见过景文帝发怒,不仅一连斥责了殿中所有官员,盛怒之下还杖责了两位要员,打得人十天半月都没下得了床。
早知道来得这么不是时候,在听到叱骂声时,她就应该调转头回去才是。
眼下是走不了了,幼僖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来,对着梁全莞尔:“有劳梁公公。”
侍女青时将食盒递给幼僖,幼僖拎起食盒,跟在梁全身后入了朝阳殿。
天气闷热,殿中四角都置着一口大缸,缸中放着冰块用以降温纳凉。
幼僖从殿外行进,一身潮热未褪,扑面而来的冷意落在身上,骤然叫她打了一个冷战。
殿中跪着三位着朝服的官员,个个额头触地瞧不见面庞,身前是拂了一地的奏疏,洮砚摔落在地已碎成了两半,溅出的墨汁也污了方寸之地。
不用细想,也可知方才景文帝有多么生气。
幼僖匆匆一瞥便收回目光,按下心头涌动的思绪,强自镇定地行到殿中,行礼拜下:“臣女拜见陛下。”
景文帝盛怒未消,威严的五官犹带余怒,赤色袍上的龙纹凌空飞舞,张牙舞爪更添凌厉之势。
他目光下移落到殿中拜伏的幼僖身上,吸纳几口气,勉强压下了翻涌的怒火,道了声:“平身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幼僖起身,拾起地上的食盒,“太后说近来天气潮热,恰好今日永安宫中备下了冰酪,里头还加了梅子添味,便让臣女也给陛下送来。臣女不知陛下在忙政务,打搅了陛下,还请陛下恕罪。”
景文帝面色稍缓,回坐到龙椅上,目光扫向身旁立着的梁全。梁全会意,上前自幼僖手中将食盒接过,取了里头的冰酪出来置在御案上。
景文帝端起白瓷玉碗,稠白的冰酪加了梅子,略尝了一口,甜中带了点酸味,不至于太过黏腻,酸味又恰当好处,一口下去,冰冰凉凉,连带着怒火都稍稍减了许多。
幼僖抬眼去觑景文帝的脸色,见他神色和缓下来,这才小心回头朝身后望去。
恰在此时,伏地的三位官员中其中一位抬起头来,年轻俊逸的面庞露出来,先是朝着龙座之上睇去一眼,见景文帝并未注意下首,这才转过目光朝幼僖看去。
四目相对,年轻的官员朝着幼僖使劲睇着眼色,忽又垂下头,动作一气呵成,不曾闹出半点儿声响。
幼僖心思转过,当下明了。
见景文帝小半碗冰酪已经喝下,遂又福了一礼,道:“陛下尚有政务要忙,臣女不便打搅,先行退下。”
景文帝搁下碗,“嗯”了一声:“难得你有心,还自己送过来。好丫头,回去好好照顾太后,就说朕晚些时候过去陪太后她老人家用晚膳。”
幼僖盈盈一礼:“是,臣女告退。”
幼僖转身退出勤政殿,刚迈出殿门,一股热气袭来,残留身上的冷意顷刻消失了干净,只剩满身火热。
艳阳高照,幼僖出了朝阳殿却不急着回永安宫,反而在九曲回廊处驻足。约莫再等了小半个时辰,勤政殿中才前后出来两个人。
幼僖遥遥看着其中一人抹了把头上的冷汗,也不在殿外多作逗留,与身旁之人拱手合揖后便匆匆离去。
年轻的官员缓缓步下石阶,待行过九曲回廊,幼僖隔着老远喊了声:“秦陆白!”
秦陆白闻声望来,四下环顾一眼,抬步朝着回廊处行来。
临近时,他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还没回去?”
幼僖抿了抿唇,不满道:“不是你给我使眼色,让我在门口等你么?”
秦陆白闻言朗朗一笑,手指曲起,轻轻敲在了幼僖额头上:“就属你最懂我。记得上次我也这样给老裴打眼色来着,他还当我眼睛抽抽,事后还说要给我找郎中。”说着抱臂一叹,“确实是不太聪明的样子。”
“少说废话。”幼僖伸手打他一拳,“今日陛下召见冯尚书和你,是不是又给刑部安排了什么差事,而你们没做好,又被罚了?”
第2章
秦陆白是国公秦章次子,三年前进的刑部,一年前才被景文帝擢升为从三品刑部侍郎。
国公府是太后娘家,现任国公乃太后亲侄儿,幼僖又自幼在太后身畔长大,与秦陆白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,情谊匪浅。再者,当年将军府还不曾没落时,幼僖的父亲与秦陆白的父亲也是知己良朋,便是幼僖父兄皆已战死沙场多年,国公府上下待幼僖也是极好的。
有小黄门拐过回廊朝此处走来,见了二人一一行礼,待得小黄门走后,秦陆白才拉着幼僖匆匆绕过九曲回廊,避开侍卫来到假山后。
刚站定,幼僖便挣脱了他的手,弯腰进了假山廊下,以期遮蔽头顶的烈阳。
秦陆白猫腰跟进去:“你还真是胆大不怕死,敢在勤政殿外打听前朝之事,就不怕有人借着此事参你一本?”
他贼兮兮的盯着幼僖看,眼里尽是戏谑。
幼僖心头一恸,眸色深沉,若真是胆大,一直以来也不会只是旁敲测听十年前淮州城一战。
她深知父亲为人,父亲做事向来思虑周全,身后系着数万将士的性命,绝无可能贸然出兵。不过前线一句话就以“贪功冒进”给定了案,此案太过潦草行事,其中必有隐情在,她势必会找出线索,还父兄一个清白。
秦陆白本想逗逗她,却见她不知怎么的竟走了神,便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道:“你最近怎么了?是天气热了么,怎么老爱走神?”
幼僖压下心间事,抬起头,不满地撇了撇嘴:“方才回廊下的就我跟你,要是哪日我被人参了一本,不用多想,指定就是你干的。”
景文帝生性多疑,又一向不许后宫干政,偏偏幼僖继承父志,力要破尽天下冤案,还无辜之人以清白。只是可惜,她身为女子不能入朝为官,便是有此天赋也只能埋没。
秦陆白低头一笑,近前两步,忽然叹了口气。
幼僖倏然抬头,见他面色有异,心头一颤:“还真是出事了?”
秦陆白看着她,澄亮的眸闪过一丝晦暗:“还有十日便是太后的千秋寿诞,而早在一月前,各地节度使进献的生辰纲就已经开始送出,大概也就在这几日,所有的生辰纲就该陆陆续续的抵达上京了。”
“五日前收到线报,河西节度使送来的生辰纲不日即将抵达上京,为确保无虞,陛下命三衙的人出城去接应。可就在出城接到生辰纲的当夜,因为天色已晚,侍卫们便打算在原地稍整休憩,可就在这时,有人看见从树林里飘来一团团绿油油的鬼火,还追着人跑,不久就从林中出来一队阴兵。”
“阴兵?”幼僖诧道。
秦陆白坚定的点头,脸色逐渐沉了下来:“据三衙的侍卫说,确实是阴兵。起初还以为是看走了眼,可事实上,是所有人都看见了。”
幼僖默言,心思玲珑九转,似在思量这话中的真实性。
秦陆白道:“出城去接应的侍卫一口咬定是阴兵借道,不止如此,连护送至此,原定翌日送入京中的生辰纲也在阴兵消失时,跟着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”
幼僖大惊失色:“生辰纲不见了?”
她惊愕不已,秦陆白唯恐她声音太大引来附近巡逻的侍卫,赶忙伸手将她的嘴捂住。
幼僖反应过来,将他手扒开,压低了声音再问了一次:“生辰纲不见,这事是真的吗?为何这些日子来我竟没有听到一点消息?”
秦陆白负手于背:“太后千秋寿诞,不日抵京的可不止各地节度使送来的生辰纲,还有与大昭交好的邻国也各派了使臣前来,算算日子,也就这几日便该到了。”
生辰纲不翼而飞,邻国使臣即将抵达,幼僖冷静下来一想,便猜到了个中关窍。
大昭泱泱大国,在中原呈鼎足之势,太后千秋寿诞是何等紧要的大事,倘若在这个时候传出大昭的侍卫护卫不力,连生辰纲都守不住,甚至还传言是什么阴兵借道顺走了生辰纲,此言若传扬开外必然贻笑大方。
景文帝素来注重声名,定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出任何不利于大昭的流言,一力按下此事,再让刑部暗中着手调查,看起来也是顺理成章。
幼僖忽然想起来:“怎么,是你们没找回生辰纲,陛下盛怒,所以斥责你们了?”
“若只是斥责就好了。”秦陆白负手走到假山口,外边烈日高照,艳阳投下的火热灼着整片天地,纵使躲在假山下庇荫,也有滚滚热流席卷而来,稍稍一动已是汗流浃背。
方才在勤政殿内,沉寂的气氛像六月飘雪,一下子降到了极点,让人如坠冰窖,堪堪受着天子的天威震怒,使人惶惶不安。与其内两相有差的却是殿外,一冷一热,两两极端,是既要将“阴兵借道”一事瞒得密不透风,又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寻回丢失的生辰纲,实在是难!
幼僖步上前,轻声问:“还出了什么事么?”
秦陆白转过身来:“陛下命我等暗中寻访生辰纲的下落,若可能,也顺道将‘阴兵借道’一事查清,未免来日风声走漏,人云亦云,闹得百姓人心惶惶。这几日刑部已经在全力缉查此案,可是既要瞒住天下人,又要寻回已经丢失的生辰纲,如此一来,刑部办事难免束手束脚,就算我们竭尽了全力,也是收效甚微。”
“陛下应当晓得此事办起来并不容易,就算斥责,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才对。”幼僖道。
“如果只是这一件事情,陛下给予刑部的时间也还宽限,可偏偏就在昨日,又出事了。”秦陆白远比幼僖高出了一个肩头,说这话时,他倾身凑近,不经意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四目相对,彼此气息皆在咫尺之间,暖暖的气息扑撒在面上,不由间竟惹得两人浑身一热,幼僖更是一直从脸庞红到了耳根。
“咳咳!”
忽闻两声咳嗽从假山外传来,幼僖蓦然回神,一把推开了近前的秦陆白,警惕的四下张望:“谁?谁在那里装神弄鬼,赶紧出来!”